李凡对这些有点吃惊,他一直认为张阅日常中应该和自己一样丢三落四,而且张阅出生富足,备受溺爱,大凡这样的男孩子,所谓的家总会颇带临时寄存地的味道,充斥各种无法被完全信任的细节,但张阅不,张阅坐在自己的沙发上,模样很象小猫终于回了暖舍,他和这里彼此接触那么自如,暗地似乎也分外默契,瞧瞧那些书架上摆放的滑稽的表情各异的玩偶,电话旁漂亮的钢笔和留言本,门口深紫色的棉拖鞋,它们一时间全张开大口,高声倾诉张阅和这里互动得是如何千丝万缕,李凡又好奇又诧异:张阅竟然是这样的?……他没想明白,只是夜里,却奇怪地梦到张阅变的不吭一声,自己和他说话,他要么不理,要么在不干胶上刷刷写着什么,然后满面春风捧给自己看,他愕然道:张阅,你哑了吗?他想这人怎么就哑了呢,怎么会这样呢?他一阵酸楚的心悸,泪水好像打湿了眼睛,他说你别怕我陪着你,你别怕啊……他抱着张阅醒来,好久才确认这不是个梦,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心里为对方而哭,小区外的灯光打在张阅的脸上,他凝神看着,不乏寒意地感觉到世界的某处一瞬间悠悠然改了形状。一切都更不一样了。有一次,两人吵了一架。起因很小,也没什么撕心裂肺的场面,当时是在李凡家,两人刚做完无声躺着,张阅突发奇想,要李凡帮他找回自己出了浴室就不知脱哪儿的内裤,李凡却困得要命,也不知哪跟筋不对,只喝了一声“自己找!”就闭上了眼睛。张阅好像想了会儿,很不忿道:“你上完我我要你帮着找找内裤都不肯?”这话其实带点玩笑和撒娇的意思,张阅经常会有这样的瞬间,但对又困又累的李凡来说,玩味这点意思需要的心情他恰好短缺,他心下当即想你好歹一个男孩子……对张阅背过身就说:怎么做不是你情我愿吗?然后他就睡着了,接着被轰然的关门声惊醒,旁边张阅已不见踪影,李凡想了半天前因后果,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男孩子,男孩子就不需要呵护备至吗?他听见自己严肃的自我批评。他拨张阅手机,对方却关了机,他摇头决定睡觉,却突然看见床头一串钥匙,很明显,那不是自己的钥匙。他看看表,凌晨1点10分。他只好拿着那串钥匙追了出去,张阅果然就在小区门口的街上蹲着,张阅特别怕冷,蹲着通常是他抵抗寒风的唯一办法,李凡看得有点黯然,喊他,张阅抬头,高领毛衣捂了大半个脸,只露一双仿佛被风吹得泪水迷离的眼睛。李凡突然觉得很恼火,觉得这人挺愚蠢的,那么多条路不走偏要选择这样吹大风,他这么一想,就变得没什么好气,说:你有病啊!要回家也不拿钥匙!张阅震惊地看着他,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李凡一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再看张阅果然误会得彻头彻尾,眼里那层雾水早被怒火烧得无影无踪,他一把抢过自己的钥匙,李凡只好拉着他,扯了一阵,很没底气地说:你还是回我家吧,你那儿那么远。他说我每次一做完就很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困说话就不经大脑。张阅却冷笑一声,说:算了……李凡,我了解你那逻辑,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就不必事后弄得那么缠绵,是我自己不清楚状态自讨没趣,活该这样。不出所料,这话才是重点,李凡想辩解却无从开口,真厉害啊,他想,不过就是“你情我愿”四个字,却可以噎过张阅,然后再来噎自己……他能说什么,说不是你情我愿?说比你情我愿更深刻一步?路灯洒在张阅的脸上,李凡想起曾经那个夜晚,他和张阅走在铺满黄金色光线的胡同里,如灯火通明的窄船飘在茫茫海面,他突然觉得那是对这刻多么贴切的形容,张阅,你说我们是在这条船上抱成一团,还是陆续上岸,各自为生?周围这么明亮,他们却看不清彼此的眼睛,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啊——面对面只隔一层薄纱,却不知是否该伸手将它取下……张阅正看着自己,一定是恶狠狠的,直楞楞的……李凡想,其实我不和你一样跌跌撞撞吗?大家都一样的,在湖岸边缘蹭来蹭去,没一刻主动走入深水,都只穿袜子互相流连,轻得互相摸不准对方的脚步声。鱼白色的公路伸展在张阅身后,远远的车灯象游戏般移过来了,李凡看着被灯光遗弃的路面,突然想起芥川龙之介在《偷盗》里写着:他看见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色的夜。爱情象这黑夜一样深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