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继而将自己的丝绢展开,扑在桌子上,“不知这些银钱可够求公子一字?”官和淡淡看她一眼,新香挑起细长的弯眉,眼角全是半懵无知的笑意。官和没有说话,他正要提笔,却不想自己袖子被一扯,他低头望去,是嘴上吃的黏糊的李宣棠。他挑眉示意他要做什么。李宣棠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先生说我的字写的很好,我想写这个。”官和看着李宣棠的眼睛,既没有斥责,却也没有应承。新香细细打量二人一圈便明白了,她有些失落,却并未强求,于是自给了个台阶下:“小哥儿愿为我写字,我自是欢喜。”李宣棠手心发汗,官和终是将笔递给他,他忐忑接过,随意潦草的在丝绢上写了两个鬼画符般的字。新香自是不好多话,她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探知到这位一面之缘的贵人踪迹的,却不想,被这么不冷不淡的敷衍过去了。她虽是坊间女子,却并不纠缠,只当妾有情、郎无意,自此之后虽常念着,但也渐渐就绝了这门心思。她哪里知道,当年暑夏的日暮里,自己丝绢上的两个鬼画符一般的字里,浸的却是满满一碟酸醋和孩子气的小心思。今夕暑去秋来,秋过冬至,一晃神,就已经接近年关了。李宣棠围着火炉写字,官和不在家中,他闲来无事也只能练练字。不过他写的时候并不专心,等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纸上染了一大片墨渍。他蹙眉,放下了笔杆,看着那滩污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火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炸着火苗,像极了铁花。这些火星让他想起了阿娘,思及往事,他有些难过。其实仔细想想,阿爹阿娘待他并不薄,那个空荡荡的李府也并非完全冰冷。前年除夕,他是和父母一起过的,虽说没什么欢声笑语,但那种血缘里的羁绊和温情是斩不断的,饶是他再厌憎郦安,也不得不承认一点。他想家了。这一点念头一旦生起,就如同燎原一般铺天盖地的生长。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件事——官和没有家人吗?放在以前,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觉得一切都来的刚刚好,无甚可疑。但细细思索一番,他才发现,官和这个人来的很飘忽,让他觉得不真实,似乎很快就会消散离开一般。他在自己最潦倒脆弱之时出现,不问他来历,愿意给他一口吃食、一份温暖,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家。可是像官和这样的人,真的就只是这奚州城里一个普通的摊贩吗?李宣棠问自己这个问题,也是此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都是不信的。他的眼睛,里面的神色有时候会让他很畏惧很陌生,只要一触及官和那种眼神,他头都不敢抬。他只习惯官和带着微弱笑意的眼神,喜欢看他检阅自己课业时夹杂赞许的神色,除此之外的陌生和疏离,都被自己忽视,假装看不见。但有些东西不是他看不见就不存在,譬如一直悬在墙壁上的那枚玄铁护腕和满是血垢的长剑,以及到后来,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的黑羽乌鸦。天气每冷一分,他的害怕就多一分。好像有个什么活物要从他心里面蹦出去,他一直捂着藏着,可天一冷,就留不住了。每每看着官和离开屋子,李宣棠都会看着那扇门,提心吊胆的等,生怕他再也不回来,把自己扔在这个地方。他从没有那样厌憎过自己。自己的弱小、无能,什么做不了。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和官和一样大,那样就能和他比肩站立,不用一直跟在他后面吃力的追逐;那样他就能够摆脱所有的恐惧噩梦,当初太子堂哥给他的玉璧他也不会丢掉,还有那个为了保护他而孤身引开越人的表叔,那么多那么多的让他觉得无力的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的无能。他只能尽可能的去学先生布下的课业,他想要学很多很多东西。能变成像官和那样的人,是七岁时的李宣棠唯一的梦。天上飘雪那日,官和照旧要出门。李宣棠心里七上八下的打了好一会儿架,这才鼓足勇气对将要出门的官和道:“我可以一起去吗?”话罢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招人嫌,于是补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我就在旁边待着,不会打搅你的。”官和正在撑伞,外面飘起了小雪,他看了一眼衣服鞋袜穿的整整齐齐的李宣棠,一眼便瞧尽了他的心思。官和没吭声,李宣棠的心瞬间凉了一截。却不想,峰回路转,他听见官和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天寒路远,无人背你,你若想同去,须得自己走。”似是想要用这句话来吓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