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李凡上班常是这种状态,极尽本分,但毫无攻势,说兢兢业业也算,却又常常心不在焉,他对这单位曾存在的极薄脆的梦想,已被消磨得半点儿余香都未留下,每天荡在单位,大概也就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他开始有闲心关注窗外大树的枝叶,关注阳光投到自己地板上的角度,甚至终于留意到手下女职工们的花枝招展——他从没发觉她们就如旋转的陀螺,匆匆轮换着身上的各种颜色。或许在这样的状态里,他也很难去觉察到那一天的特别,真的,李凡觉得那一天并不特别,他想他的嗅觉与警觉性都已退化,他对那些枯燥乏味事物的敏感已降低到有史以来的最低水平,没错,就是这样,他通向变故的路途甚至没带一点跌跌撞撞。想想那时该算局势飘摇,减员增效的余波荡漾,大张旗鼓的岗位责任制让职工噤若寒蝉,每次陪经理查岗,都难见几张真正由衷的笑脸,不过李凡对这一切已经丧失玩味的兴趣,日复一日,心里少有涟漪,所谓世界太大,个人太小,目所能及不等于力所能及,他是越来越懒了,至少在上班的那8个小时里,宁愿因循守旧只注视脚下一片天地。李凡事后玩笑总结说,轰轰烈烈的机构改革就是事故的大背景,当中的自己则早已全身裹满无形的隔阂……回忆当天下午,他曾隐约听见走廊里传来喧闹声,然后看到副经理站在外边窗前,对着楼下边走边喊:经理不在,不在!上来也没用!别让他上来!他当时不是不困惑,但想到这位副经理一向脾气暴躁,居然也就懒得动身去询问,换了从前,李凡怎么可能会作出这种反应呢?倒是手下一个新来的小姑娘,送文件时对他露出满脸的惊讶,叹道:好凶的老头子。什么?李凡愕然。副经理33岁,青年才俊怎么能被说成老头子?一老头子,来找经理,好像是为他女儿的事儿,好凶啊。哦,这样……他反应过来。还没待他问,小姑娘就转身跑开,此事便象中午那领班小姐的眼波一般,荡着荡着便淡了。埋头忙到快到下班,副经理打来电话:小李,我和经理现在在外面,刚忘告诉你,我桌上有份新来的文件,已经签了字,你根据那个在我电脑里拟一份传给下面的,今天我们都不过来了,明天一早就要。辛苦你……所谓错误,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尽管接下来的一切实无异样:李凡打了个电话给张阅,然后拿钥匙去副经理办公室里写文件……他一直写到7:30,再起身天已变暗,身后的窗外传来粘稠的颇似夏季的味道,夹杂着属于夜幕的风声,不远马路上仿佛有模糊的沙尘跳跃,李凡觉得,那很象记忆里暴雨将至的空气。他急于回办公室给张阅打个电话,让他在他们都很喜欢的那个湘菜馆等他,路上不妨顺便帮他买一盒烟,或者,由张阅先点菜吧,自己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他想吃锡纸包着的那种麻辣的鸡丁……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李凡恍惚有过片刻的异样感,实际上他通常都很警觉,甚至有点神经过敏,只是在那灰蒙蒙的暮色与彻骨的饥饿里,他没那种多余的想象力——去预测在这条加班时孤独一人走过无数次的走廊上,竟会碰上那样的意外袭击。袭击本身是很简单的,只是在李凡头上来一下……用根实心的不到70厘米的木棍。由于李凡当时察觉异样正打算回头,所以那一下就打在了头部的右侧,对方喊了句“我让你……”——之后的没有听清。下手应该用了不小的劲,非常疼,疼得李凡自己担心起自己的智商是否因此降低……他眼前黑了一瞬,听到所谓“凶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便见一个影子匆匆窜了出去。走廊灯没有开,李凡看不清任何细节,他只觉那不是个年轻的背影,跑到楼梯距离不短,对方显得很有些吃力,李凡楞了一小会儿,抓起那根棍子便追上去,眼看那人离楼梯口越来越近,嘴里下意识就骂:你谁啊?站住!有种就别走!事后回忆,觉得不甚滑稽,那一刻自己虽然狼狈,却也好像莫名的青春勃发,从前和人打架时的怒火久违地溢满胸膛,喊了几句,正欲跑下楼梯的人短暂地转过头来,脸上一片夜幕里的墨黑。似乎还曾对他哼一声,说:怎么……接着便跑开了,象从李凡眼前的画面里突然抹掉了一样陈设,只留了串仓皇远去的脚步声。如果不是被慢慢淌下脸颊的液体糊住了眼睛,李凡绝对会继续追上去,其实就当明白自己正在流血的时刻,他也一心想着追到楼下,可惜,当真看到手掌上的深黑色,他突觉一阵巨响扑腾在脑中……夹杂着不知什么彼岸传来的尖叫声,他头晕目眩,手上的棍子摔在地上,只发软地靠住墙壁,好半天发不出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