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阅曾经默默猜测过,这个男孩儿是否和他相似……是否和他一样曾有过很多孤独,很多必须自得其乐的需求,很多无法对人言的隐秘。因为张阅有次发现他在偷看自己。从上车开始,一直偷看到下车。……谢谢哦……张阅拿过那个文件袋。那的确是他的,上面还印着“广播电台”。男孩儿笑了笑,不用谢。我经常看见你啊,这趟车上。他又说。神情挺自然。这是搭讪么?张阅想,忍不住惊讶想笑。他现在几乎没有从前那份对艳遇的敏感,不过,这是个适合艳遇的城市,尤其夜里。虽然他和李凡住在旧城区,终年绿树成荫气氛悠闲夏天散步外面大排挡遍地到处是拖鞋懒洋洋的搭拉声……但一切市井的温柔也不可能挡住这个城市独特的颓靡——日头一落便换装,路灯浩大壮观,行人永远象比白天还多,到处都闹腾,疲倦的梦里也人声鼎沸……无数迹象证明它基本是个不夜城,不会嘶哑嗓子,不会拉下帷幕……不会屏息静气。换5年前,张阅也许自愿如同一片树叶,被狂风席卷,被洪流吞没,飘向斑斓夜色的深处。他很了解那样的生活,通宵不眠的喧闹,稀里糊涂的同床,在终于清冷的街道上,同伴和自己的脸都反射出路灯的青白色,那是以最肆意的透支换来的最混乱的兴奋,而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那也象一场漂移——在他们才知道的城市的隐秘图标间。想起在这城市重新苦苦寻觅,重新摸清楚那个阳光暗淡的世界,他只觉头大如斗,毛骨悚然。他的浪荡已被留在了记忆里……和故乡温柔的安宁一起。所以他现在简直有点不习惯了。而且“先生”这样的称呼很陌生。我老了么?张阅突然觉得自己这么矫情。一阵微微的头痛中,男孩儿的声音象穿过了重重云雾似的传过来——你怎么了?说来他也真是敏感,不过淡淡羞涩般扫了张阅一眼,却仿佛已明察秋毫。不舒服?张阅考虑怎么回答他,该怎么回答才能不显得亲昵又不显得生分。其实他觉得男孩儿不象很勇猛的人,言谈却这么主动,跟气质简直不搭,是错觉?还是他和自己一样朝气蓬勃掩盖茫然无措?……张阅并不擅长捕捉与分析,但心里却升起一点莫名其妙臆想的亲近……甚至突然想起在这个城市,除了同事和李凡和亲戚,他没有更多认识的人。他近似深情地看着旁边的水果铺店面,终于说:地铁里好像有点闷。虽然斟酌了几秒,但词穷就是词穷。张阅头晕得厉害,让他精彩地舌灿莲花也很不现实。男孩儿认真地点头,是啊。然后竟然也不说话了,只默默走在他旁边。张阅意外,心里想,怎么办?继续搭讪?沉默?步子慢下来?问对方往哪边走?……然后选另一边逃脱?千恩万谢,在那一刻,他突然看见了马路对面背光站着的李凡。张阅真的非常倒霉,他那么地抗拒发烧可偏偏就不遂人愿地发烧了,这直接导致他面对李凡的询问显得很不耐烦,那人谁啊?——不认得。看着和你很熟似的?——怎么可能??难道不是?——什么难道??他尤其不高兴李凡一路疑惑又若有所思,凝望他却欲言又止,尽管他爱死李凡类似的迂回莫测,但什么都有双面性,在此刻头晕目眩的状态下,李凡的深沉简直让他迷茫得咬牙切齿。张阅一直有个心结,就是李凡的父母,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凡的父母,说来这个心结似乎可笑,所以他几乎不和人提及,弄得心结简直成为了秘密,而且因为郁积较久,变得就象道道难题般不好求解,神经质的时刻——譬如这个星期——他会反复想,象他这种几近残缺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该如何面对别人的完整和圆满?他该怎么亮相?该怎么提及自己的家世?怎么描述自己和母亲?他觉得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案,也不知啥才叫万无一失,他想啊想啊,搞得还没开走便举步维艰,事实上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曾经屁也不算,但对象换了李凡,他就不确定起来,他甚至想,以李凡父母的视角为基点,看到的自己会不会是身处一个怪异的世界呢?数一数:父母奇怪的婚姻,几乎单亲的成长,开放的母亲,一开始就注定的性倾向,关于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张阅很纷乱,虽然也暗自咆哮:我就是这样!这就是我!又怎么样??但联系起李凡,他却又脆弱了,想到有可能得在李凡的亲人面前这样强调自己,他一阵伤心,他大概调动了所有多愁善感的因子,所以自觉捍卫的姿态是那么不得已的悲壮——这就是他的爱情!!而他又绝不可能放弃!